2012年4月1日 星期日

外婆的紅鼻子

文 / 林芷銘 

吃完午飯,我們安靜的走出餐廳。 咪咪和妹妹很快的跑向我們的停車位,天真無邪的面孔閃耀著興奮的光芒,雙手握著車門把不停地上下搖晃,看著我們說:「要去Irvine阿嬤家了嗎?終於可以和揚揚庭庭玩一整天了!」

我跑過去抓住她們的手,轉過身:「趕快和阿公阿嬤說再見, 抱一個, 阿公阿嬷後天就要坐飛機回台灣了!」一向不善表達情感的爸媽彎下腰給倆個孫女一個真切的擁抱,用輕鬆的語氣吩咐:「在Irvine阿公阿嬤家要乖! 阿公阿嬤照顧你們五個小孩很辛苦,要聽話! 媽媽明天先回Boston搬家沒關係吧?不要哭喔! 下次再見嘍!

孩子們急著點頭,搖頭,揮手。 媽媽上半身鑽進車裡,仔細得幫妹妹綁安全帶,確定一切都扣好時,突然緊抿著下唇,用手摸一下她們稚嫩的臉。我發現媽媽的鼻頭紅了,偌大的太陽眼鏡遮掩不住她一霎那臉部肌肉的抽動。多熟悉的表情啊! 突然間,我好像看到已過世十年外婆的影子


外婆站在桃園機場海關檢查門的那一面大玻璃窗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她的身影沉重地似乎和地面黏在一起,像佇立在海邊的一座美麗的女神雕像。 她白晢細柔的臉變的更蒼白。 眼睛和鼻子像火一樣紅, 嘴角刻意的微微上揚, 但眉頭卻不合作地皺成八字型。 筋脈突出的右手緊握著手帕,無力的靠在窗台上。 我開始擔心她患有退化性關節炎的雙腳是否因為來送機前一個人走太多路,扛太重的東西,為了讓我們帶更多家鄉的味道回去,而舉步維艱。 還是她裝著人工電池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  直到她察覺到我的猶豫,吃力地揮動她的手背示意我趕緊入關,我才放心地繼續快步往前邁進。 雖然背對著她,我知道她本來在眼眶內打轉的眼淚早已決堤,一直到完全看不見我為止,她才會離開那扇窗。 

「阿嬤,半年後我們就會回來看您啊!別傷心啦! 但每一次離別,阿嬤都像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地那麼慎重地為我們送行。 當年才十幾二十幾歲的我,以為阿嬤是因為怨歎從小被生活富裕,卻重男輕女的生父母送人,所以特別容易傷感悲觀。連簡單的在她生日時送束花,就可以讓她感動的熱淚盈眶,不停的向我們彎腰道謝。 她總愛在臨行前替我們縫補修改衣服時說:「唉! 希望我有性命會活著看妳結婚! 我只是沒耐性的用我的破台語大聲抗議:「阿嬤亂說話啦! 會啦! 阿嬤不要那麼說啦! 阿嬤,您那麼年輕,我內公內嬤都比阿嬷多十幾歲,不是嚨還真健康嗎? 沒想到親愛的外婆,真的在一次送機半年後,為了想走更長遠的路,鼓起勇氣去做了換膝蓋的手術而喪命。 原本是一個普通的手術,卻因處理不當,引起敗血症,在短短的三十六小時就離世,結束僅七十八年的生命。 想親眼看我結婚的願望只留下我們無限的遺憾 

在車上看到極像外婆的表情,驚覺媽媽已經到了我十四歲第一次出國時,外婆的年紀了! 那天,外婆也是紅著鼻子,默默地從一個小紅絨布袋裡拿出一條一面刻著福字,一面刻著老鼠(我屬鼠)的金項鍊給我戴上。 在這一刻,我發現父母真的已經不再是小時候給我們遮陽擋雨,強壯的大樹了! 我突然領悟外婆當年的心情,了解對一個年紀大的人,周圍親友一個接一個生病,生命逐漸凋零的無助感。 面對人生的無常,居住距離的遙遠,我不禁暗自擔憂,還有幾次機會可以承歡膝下? 想到這裡,方向盤前一遍糢糊,只好將車子停泊在路邊。 才六歲的咪咪問我為什麼流淚,但我要如何和一個人生才剛開始不久的新生命解釋我此刻複雜的心情。 只能老套地回答:「沒事, 只是有東西跑到媽媽眼睛裡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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